100%

第四十六回 庆生辰飞花开绮宴 报春晖入梦遗金丹

话说贾母和凤姐等在留春院斗牌,结算是凤姐赢了。她原说赢的钱不许掖起,要改天再做个东道,此时自不便改口,便说定后天十七备了酒在旧月赏梅花,带着请睛雯、紫娟诸人还席。黛玉见天色已晚,便向贾母道:“老太太的晚饭就摆在这里吧!”贾母答应了,又留迎春、香菱、尤三姐等在此同吃。直到摆了晚饭大家才散。

宝黛二人和凤姐都送贾母至上房,见贾母高兴,仍陪着说笑。忽见紫鹃走来,悄回宝玉、黛玉道:“宝姑娘、史姑娘都来了,在园子里等着呢。”宝黛二人俱不知来因,不觉愣了一愣,忙即同紫鹃入园。紫鹃一路走着,才说起她们几个人借着庆赏花朝,替宝黛合做生日。睛雯又去邀了宝钗、湘云,等晚上人静了重开夜宴。宝玉听了大喜道:“你们瞒着做什么?早说了,我还许添点新鲜玩意。”黛玉笑道:“这就闹得很够了,明儿老太太见了她们,问起为什么来的,可怎么说呢?”宝玉道:“老太太见了她们,只有喜欢的,怕什么?”说着已到了留春院。

走过抱厦,便听见宝钗、湘云说话的声音。湘云道:“这一向可把我闷坏了,若是一个人来得了,我早就飞了来啦。”宝钗道:“你们白天请老太太赏花朝,就没替我们先回一声么?”睛雯道:“我们还是偷着请的,可别给漏了馅,担个不是不要紧,到底不大合适。”说着黛玉已走进屋来,笑道:“谁请你们的?这时候赶了来?”湘云笑道:“我们特来拜寿的,还在乎请不请么?”宝玉笑嘻嘻的指着睛雯道:“都是你弄的鬼,你估量我们不知道么?”睛雯道:“哪里有耳报这么快,一定是紫鹃这蹄子说的。怎么一句话也搁不住?”黛玉笑问宝钗道:“姐姐,我听说你当了老太太。高兴得了不得,所以不想着来了。”宝钗道:“你瞧这颦儿,饶着不请我还要说歪话。我若当了老太太,你还只当小太太么?”湘云道:“我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,你那年种的腊梅,居然成了树,今年开得很好的花。我们大家起社做诗,你也该补做一首才是。”黛玉道:“就是那年盆里开残的那一棵么?那点小棵棵都成了大树,怪不得宝丫头要成了老太太呢!”宝钗道:“那腊梅你还不在意,还有一件事,你听了一定喜欢。你那会念诗的鹦哥,我新近寻了回来,在怡红院养着哪。”黛玉笑道:“这倒是想不到的,它还是那个样儿么?”宝钗道:“倒比先长得好了,你见时回去看看吧。”宝玉道:“天不早了,别尽着说闲话,咱们预备摆起来吧。”睛雯道:“忙什么,咱们索性把二姑娘、香菱都请了来,人多了更有趣。”黛玉道:“那可叨登的大发了。”宝玉道:“到了这里难道还有人管着咱们不成?就快请去。”麝月金钏儿连忙分头去请。

迎春本来好冷清,香菱还有些避嫌,都推说身子不好,禁不得她们软磨硬扯,一时也都来了。睛雯、紫鹃看着侍女们在暖阁里摆了园桌,一色的精致果碟,又开了两坛百花酿,斟到杯中,色如琥珀。睛雯诸人先要让宝玉、黛玉、宝钗三人上座。宝玉道:“咱们应该让客才是。”大家让了半天,方才坐定。上面是湘云、迎春、香菱坐了,宝钗坐在香菱之下,然后宝玉、黛玉和众人,都围桌就座。睛雯、紫鹃等轮流敬了酒。湘云道:“干喝没意思,还是猜拳吧。咱们来个登坛点将,先推两个大量的做元帅。”黛玉道:“这里只有你够做元帅,谁还敢和你对垒?我看不如行令,我们尚可勉强奉陪。”宝钗道:“酒令不过那几种,要找个新鲜有趣的,还要雅俗共赏才好。史妹妹记得多,请你做令官。”紫娟道:“前天来的那位仙女送给我一本百花令谱,史姑娘瞧瞧,用得用不得。”说着便从架子上取了一本锦装小册,给湘云看。宝钗、香菱也凑过来同看,说道:“这个还有点意思,可是得用色子。”黛玉看那令谱凡例,说明用骰子两颗,掷了名色,按着谱中方法照行。一时四儿取了骰盆来,大家掷了红,应该黛玉起令。黛玉道:“这令我没行过,不知掷出什么花样来呢?”当啷一掷,看是一颗四、一颗六。大家都道:“这一定是好的。”翻起谱来,这名色叫做“锦屏春色”,画了一枝海棠,底下有句曲子,是“沉醉东风汗漫游”,得此者合席公贺一杯,芳官把各人的杯斟满了,湘云请黛玉先喝。黛玉只喝了一口,宝钗笑道:“令谱上要你沉醉东风,只抿一抿,哪里好算。况且是头一杯寿酒,你喝了大家才好喝。”黛玉只得饮干,然后众人同干了贺杯。重新掷红,数到湘云,湘云掷的是两个么,笑道:“我知道掷不出好的来,这是两眼望青天,还要查么?”宝钗道:“又不是掷升官图,掷了脏必要罚的,且看谱吧。”麝月检出谱来,题作:“玉盘清影。”画了一枝白芍药,那句曲子是“早现出珠辉玉丽”,得此者自饮一巨杯。湘云笑道:“任他说得多么好听,到底还要受罚。这里也没有大杯,只喝一杯算了吧。”众人哪里肯依,金钏儿寻出个白玉酒碗来,斟得满满的,硬迫着她喝了。又掷红数到宝钗,宝钗笑道:“好色子别叫我受罚,给我一个好的。”掷下去却是一颗五、一颗六,忙即自己查谱。原来这名色叫做“珠帘春信”,画了一枝红梅,再看那句曲子是“俏东君春心偏向小梅梢”。得此者自饮一杯左边坐的同饮一杯,海棠陪饮一杯。大家看来左边恰是宝玉,那海棠恰是黛玉。湘云迫着晴雯把三人的杯斟满,催他们同饮。宝玉一仰脖子喝了,宝钗喝了半杯,那半杯悄递给麝月代饮,黛玉只是不喝。湘云走过来硬灌她,她一半都撒在衣襟上,忙叫紫娟拿手绢擦了。又掷红数到芳官,芳官一拿骰子就叫红,一颗已坐定是四,那一颗还在乱转,叫了半天,却转出一个么来。芳官笑道:“这色子太不听说了。”金钏儿替她翻谱,写的是“杏园佳月”,画了一枝半开的杏花。那曲句是“花摇独月映窗,把良夜欢情细讲”,得此者与主人对饮一杯。芳官笑道:“这主人算是哪一位呢?”湘云笑道:“若说地主呢,你们二爷和两位奶奶都得喝,若算今天席上的主人,你们七个人也都算得上。这可热闹了,快斟酒。”黛玉道:“既是酒令只能论席上的,什么地主不地主,不是瞎胡扯么?”宝钗道:“这话很对,令官太武断,我们决不服的。”宝玉面软,被湘云挤对着,和晴雯、紫娟、麝月、金钏、藕官、四儿都陪芳官喝了。底下又数到睛雯,掷的是一颗么,一颗三,睛雯笑道:“这是和牌,咱们讲和了吧,谁也不用喝了。”金钏道:“那可由不得你!”拣谱一看,叫做“蓉渚睛雯”,画了一枝芙蓉,那句曲子是“鬟湿似月下归来飞琼。”

正要看怎么喝酒,忽听门外有人大笑道:“你们瞒得好,这可叫我抓着了。”大家猛觉一惊,回过头一看,那人已走了进来,却是凤姐,后面还有尤二姐、鸳鸯。众人忙起来让坐。宝玉笑道:“她们以为老太太没睡呢,怕凤姐姐,鸳鸯姐姐走不开,正要打发人瞧去。”凤姐笑道:“不用你替她们描补,她们就不请我,我也是要来的。”鸳鸯笑道:“我算的卦有多么准,若不来,白放过了她们。”紫鹃、麝月忙招呼添了坐椅、杯箸,大家重又坐下。黛玉问道:“你们怎么会知道的?”鸳鸯笑道:“刚才老太太看着你们蔫不即地走了,就猜到必是又做什么玩,叫我们先来瞧瞧。有好玩的、好吃的,她老人家还要摊上一份,说是不能白饶了你们。”又瞧着宝钗、湘云道:“你们什么时候来的?来了又不上去,老太太刚才还问起呢。”宝钗、湘云听了,都有些局促不安。黛玉笑道:“你信她的话?老太太这时候还不歇觉么?她是来吓唬咱们的。”凤姐笑道:“你真是个机灵鬼!有了你,我们的花招儿都使不成了。如今先罚我造谣讹诈好不好?”说着举起杯子就喝干了,又说道:“我是领过罚了,我可得问你们三大罪:头一件是夤夜纵酒,第二件是容留匪类,第三才是请客不均。你们说该怎么罚?”鸳鸯笑道:“我替他们讲个情吧,本来每人应罚三杯,姑念初犯,各罚一杯了事。宝玉你是窝主,也得罚一杯才算公允。”睛雯诸人推托不过去,只得都喝了。宝玉也喝了半杯,那半杯,芳官就他手中干了。凤姐问道:“你们行什么令?”湘云将那百花令谱大概说给她听。凤姐笑道:“你们都是文诌诌的,我可抑攀不上,改个俗的吧。”湘云笑道:“咱们先豁个抢三。”当下就三元四喜,彼此对豁起来。偏是湘云连输了两个劈面,凤姐也挂了红。那边尤二姐和金钏儿也随着豁起,呼五喝六,非常起劲,手腕上金翠镯子碰的叮当的响。鸳鸯说道:“这种喝法滥醉无味,不如拣戏曲的句子飞花,比那个令省心点。”迎春、香菱都道:“这倒是雅俗通行的。”大家推迎春首从起令,迎春说了一句是“长似他三春花柳”,刚好飞到宝钗,宝钗饮了半杯,说道:“我记的曲子可有限,仿佛‘规奴’那出有一句‘怎如柳絮帘栊,梨花庭院。’就是它吧。”大家数到凤姐,凤姐笑道:“你作弄我呢。我刚好有六个字两句,一句是‘花朝拥’送给你;一句是‘月夜偎’送给林妹妹,你们分均匀了,不要吃醋。”黛玉笑道:“底下那一句‘尝尽风流滋味’,送给谁也不配,只好回敬你了。”凤姐脸上不觉红了一红。湘云道:“你们只顾斗嘴,凤姐姐酒还没喝呢,也没人管。”凤姐只得也将半杯喝了。数那花字,正轮到尤二姐。尤二姐笑道:“姐姐的酒倒不外卖。”她素来就不能喝,举杯一饮而尽。念了一句道:“往常见红日影弄花梢。”湘云笑道:“这句何其绮丽。”黛玉瞧了湘云一眼,那花字恰飞到藕官。藕官佯作举杯样子,把酒都倒在手巾里了。念道:“怎那些无情花鸟也情痴。”数那花字飞到黛玉,黛玉把酒杯递给宝玉喝了,只想不出句子。湘云尽催她,好一会儿,方想出一句来,念道:“怕不似楼东花更好,”宝玉替数那花子,却是香菱。香菱举起空杯子要喝,湘云指着道:“那杯里没有酒。”紫鹃道:“就有也凉了,另换一杯吧。”说着便提壶斟满。凤姐催着香菱喝了。香菱曲子本不甚熟,想了一会儿说道:“端的是花输两额柳输腰。”凤姐笑道:“薛大奶奶有多么漂亮。”说得香菱很不好意思。那花恰又飞到宝钗,宝钗笑道:“越怕它,越要寻到头上,叫我哪里找好句子去。”湘云道:“我替你说了吧,‘博得个月夜花朝真受享’。”凤姐笑道:“你怎么把月夜花朝都替她揽了去,林妹妹要不依呢。”鸳鸯笑道:“传替不能算的,还得受罚。”迎春替她讲情方罢,算那花字是麝月。麝月只剩小半杯酒,端起来喝了,说道:“直饮到月转花梢飞。”大家都没理会,只宝玉瞧出,向麝月笑了一笑。迎春道:“酒喝够了,天也不早了,我说一句收令吧。”举杯念道:“看取花下高歌,共祝眉寿。”飞到凤姐,二人将酒对饮了,便算收令。大家都道:“这句收得真巧,又对景,又吉祥,应该共贺一杯,”睛雯招呼侍女,统换上热酒,又都喝了。当下迎春、香菱、鸳鸯站起要走,凤姐对尤姐道:“咱们也和鸳鸯姐姐一起儿走吧,路上有个伴儿,好多着呢。”黛玉笑道:“这么大的月亮,各处又都有灯,怕什么?”宝钗笑道:“她上回叫小蓉大奶奶吓破了胆啦。”众人听得都笑了。香菱笑道:“史姑娘还到我那里去吧。”湘云道:“我闹二姐姐去,明儿一大早起来看梅花。”睛雯、紫娟等再三挽留不住,宝玉、黛玉、宝钗和她们都送至院门外。看那花荫月影非常幽静,不免徘徊玩赏一番。依宝玉的意思还要重新入坐,喝个尽兴。黛玉道:“乐不可极。姐姐大远的来了,咱们说说话儿吧。”宝玉听了,便命撤去残席,同钗黛二人回至寝室。他们卸了装,扣上了门,唧唧哝哝的不知说些什么话,别人无从听见,却是睛雯、麝月、芳官等私下议论说道:“那回在怡红院姑娘们走后,咱们喝的喝唱的唱,把一坛子酒都鼓捣光了。到底二爷如今有了两位奶奶,就象有了管头似的,只一句话立时把他的高兴收回去了。”这些闲话,不必细表。

次日早起,宝钗、黛玉同往旧月去寻迎春、湘云,见她们二人正在花下吟赏。黛玉笑道:“史妹妹,你在拢翠庵住了这些年,看梅花还没看够么?”湘云道:“到底这里大片的梅林,瞧着过瘾。我想那邓尉香雪海,也不过如此。”大家说了一回闲话,便同至贾母处请安。贾母见了,自是欢喜,却也诧异,问道:“你们怎么来的?”湘云、宝钗只说来替黛玉补拜生日。贾母道:“昨儿我们还在园子里做花朝,可惜你们没赶上。后儿你凤姐姐还要还席,索性在这里玩两天,等扰了她的,再家去吧。”宝钗、湘云只得答应了。贾母又问宝钗道:“你老爷、太太这两年不显老吧?”宝钗道:“老爷这两年养得倒很好,到底比当司官舒服。太太还是那样七病八痛的。”贾母道:“你太太是个好脾气,只是什么事都看得太真了,世界上的事一叫真儿就生出无限苦恼,她若能看空一点,包管身子就好了。”又问道:“你大太太还是那么湖涂么?”宝钗不便深说,只说道:“大太太因为大老爷没得起用,心里不大高兴,连我们这院里也不大来。听说珍大哥哥要替大老爷找个门路,转转面子呢。”贾母道:“我倒不指望他做官,做了官又要造孽。那年石呆子在地府告他,你爷爷好容易求了祖爷爷,向阎王说情,才把那状子批驳了,我背地里还许了一百卷金刚经,替他们和解,你大老爷哪里知道呢?饶说我偏心,我还是放不下。”凤姐见贾母容色微有不悦,忙用闲话岔开。向湘云、宝钗道:“娘娘上月回来,听说你们来过,似乎怪着不去朝见。你们这回来了,也去一趟才对。”宝钗道:“娘娘那里还是一大早朝见么?”贾母道:“她早已把那些规矩都免了,你们吃过饭去吧。”

那天午后,宝钗、湘云便同往元妃宫中请见。宫娥们引至内殿,元妃免礼赐坐,详问荣宁两府近况。知道皇恩隆重,家道复兴,面有喜色。又深赞宝钗持家勤劳,一时又问湘云,知她夫逝家寒,单身投靠贾府,也深替湘云怜悯。说道:“我们姐妹一辈的,不料都如此薄命,还是三妹妹将来或许有些福泽。”言毕叹息不止。又说起:“在宫里听说姐妹们结社做诗,非常眼热,好容易到了这里,你们若再起社,千万算上我。”宝钗道:“可惜我们没两天耽搁,若住长了,有娘娘领头,大家都做诗,可就热闹了。”宝钗、湘云又坐了一会儿,方才告辞。

回至赤霞宫,见了贾母。又到园子里去寻香菱,也谈得甚久。香菱和宝钗谈些家事,又惦记她的哥儿念书。宝钗道:“今年也附在我们家学里,和蕙儿、权儿都在一起。”香菱方才放心。随后又同香菱去访妙玉。妙玉从前和宝钗、湘云就说得投缘,她自从见过地狱真相,也不似从前那样怪僻。此番相见,分外亲热。大家煮茗清谈,无非谈谈诗,说说琴趣,又和宝钗下了两盘棋。不觉天色已晚,贾母打发人寻宝钗、湘云,等着摆饭,便各自散了。

那晚上,宝钗和宝玉、黛玉同回留春院,在灯下闲谈。宝钗说起王夫人悬念甚切,劝宝玉得便回去,安慰亲心,稍尽孝道。宝玉道:“我自出家得道之后,什么事都看空了,只有父母深恩时刻在念,何曾不想家去瞧瞧。一则见面之后,仍旧分离,徒然叫太太添一番伤感;二则从前舍亲出家,万分说不过去,有什么脸回去见太太呢?”黛玉道:“不是这种说法,太太不想你也还罢了。既然想着你,你忍心害理不回去瞧瞧,那成什么人了?”宝玉道:“我本来要带仙丹去给老爷太太,你两个既这么说,我就听你们的,明儿送宝姐姐家去,趁便见见老太太,大抵太太训斥一顿罢了。”

一宿易过,次日便是十七,凤姐请客。原日借着旧月赏梅为名,迎春住在那里。她素来懒散,不大会收拾屋子,只得把司棋叫来帮忙,又央求湘云帮助布置。一带梅林到了春季,已结了小小的青梅,却是梅花仍旧开个不断,这是太虚幻境比别处不同的。将近晌午,贾母便坐上了藤轿入园,凤姐、宝钗待先陪着逛了梅林,方至迎春处。见屋内收拾洁净,摆设整齐,前次吩咐挪来的字画已都挂上,笑道:“房子也象人似的,总要打扮。你们瞧,比先大改样儿了。我如今只会说,不会动,若是我来替她布置,还要好呢”又对湘云道:“从前你祖爷爷的书房堆得太乱了,就得我去收拾,就是那座枕霞阁也是我想出样子来,照着盖的。”凤姐笑道:“别往远里说啦,就是眼下老祖宗住的上房,还不是她老人家见天瞧着扫扫收拾,过十天半个月,总得换个样儿。我们说这些事何必老祖宗操心,我们还办不了,老祖宗总不肯歇着。也因为是自小弄惯了的,老辈说的有一分精神,就有一分福泽,这话真没说错。”宝钗道:“还是凤姐姐跟着老太太学个几成,我们笨手笨脚的,又没有长性,哪里学得上。”这里大家说笑,宝玉自拿了一本书在梅林底下靠着山石坐着看得出了神似的,落得书上衣裳上全是花瓣。黛玉走过问道:“你看什么呢?看得这么有味。”宝玉笑道:“你猜猜看。”黛玉道:“你有什么好书,无非是《西厢记》、《牡丹亭》、《太真外传》那几种。”宝玉笑道:“这书你没见过的,比那些都好呢。不信,你就瞧瞧。”黛玉取过一看,原来是顾雪苹著的《潜圃小言》,全是一段一段的,每段至多三四行,有许多名言粹语,又象子书,又象语录,却把人情事故说得非常透彻,越看越有意思,不由得就细看下去。宝玉笑道:“如何?你也被它引进去了。”黛玉笑了一笑,又见山石上还放着几本书,忙问那是什么。宝玉道:“那也是顾雪苹著的,叫做《搜神锁志》,全记的是神仙鬼怪之事。我们的事若叫他知道了,必然要记上呢。”黛玉笑道:“还是别叫他知道的好,若把你那些涎脸的事都给记上,你可怎么见得人?”说着也取过翻了一翻,又道:“今儿横竖看不完的,拿回去咱们空的时候细看吧,老太太那里只怕要摆饭了。”便同着宝玉进屋。

此时香菱和尤氏姐妹以及睛、麝、鹃、钏、芳、藕诸人陆续到齐,花团锦簇的,把那间屋子差不多挤满了,大家陪贾母说说笑笑。正在热闹,凤姐将贾母和众姐妹的席摆在正屋里,另在花隔扇外三间小座落罢了一席,是让睛、麝诸人坐的。那些荤素各菜,都是揣度贾母的口味,亲自调派的。又挑那最爱吃的,送与贾母。贾母笑道:“倒是今日菜合味,前儿吃的那些花儿不过名目好听罢了。”凤姐服侍贾母吃完了,自己才坐下,胡乱吃些。那天,贾母只在迎春房里歇了中觉,凤姐、迎春等已将牌桌备好,贾母一起来,便凑合成局,至晚方罢。宝钗、湘云晚饭后陪贾母说了一回话,便回明当晚回去。贾母又各人叮嘱一番。黛玉要送她们至荣府,湘云道:“既然二哥哥送我们去,你就免劳尊步吧,横竖我们常来的,过几天又见了。”于是黛玉、凤姐、迎春只送至赤霞宫门外。湘云便再三拦住,睛雯、紫娟、麝月、金钏儿却都送至太虚幻境牌坊外,看着宝玉引宝钗、湘云二人的生魂,飘飘地乘风去了。

却说贾政那天晚上在周姨娘房里歇下,王夫人因春寒尚重,命玉钏儿将地炉中木炭添了一面薰暖绣衾,收拾就寝,朦胧中似乎睡着,忽见宝玉穿着家常衣服,走近床前道:“太太,宝玉回来了。”王夫人只当他在家里似的,说道:“宝玉,你到哪里去了,家里也不说一声?走到街上车马又多,万一闪失了,或是碰见你老爷,都不是玩的。谁跟你出去的,叫他进来,我还要说说他。”宝玉笑道:“太太万安吧,宝玉不会丢的,我另外安家啦,改天还要请太太到我那里瞧瞧去呢。”王夫人道:“那可更不妥,你琏二哥哥在外头安了家,捅出那么大的乱子,再说这不是咱们这种人家公子哥儿干的事。这风声若吹到你老子耳朵里,又要捶你个半死。”宝玉笑道:“我那家不在世上,在太虚幻境呢。老太太、凤姐姐、二姐姐、林妹妹都在我那里,我送宝姐姐回来,趁便给太太请安来的。”王夫人这才仿佛想起宝玉是出过家的,便又问道:“宝玉,你不是当了和尚么?怎么还是这身衣服?”宝玉笑道:“皇上不许我当和尚,我就不当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你不当和尚,还不赶快回来么?”宝玉笑道:“我这不是回来了么。太太只管放心,将来还是宝玉领你老人家上西天去。”王夫人道:“宝玉,你瞧兰哥儿都做了侍郎,你还是这么小孩子气,嬉皮笑脸的,将来怎么好呢?”宝玉道:“回太太,我也做了侍郎,只跟他的侍郎不在一块的,只怕他还没我做得长呢。”此时王夫人心里象宝玉做了官似的,便说道:“这可好了,我一辈子的心血没白用了。”宝玉道:“我和太太说的只隔了形质,并不隔了神气,太太不信,将来到了我那里就相信我这句话了。”王夫人心中也不知是悲是喜,只觉有好些话要说,不知从哪一句说起。忽听宝玉道:“太太我要家去了,老爷上头替我问一声,说宝玉请安来的。”又从袖中取出两粒红彤彤的丹药,递与王夫人道:“这是宝玉一点孝心,请老爷、太太只管放心眼下,不仅去病延年,并且有神仙之分。老爷素来不大信这些,太太好生劝老爷服了,自见功效。”王夫人接过丹药,宝玉又将服法回明,磕了头,便要离去。王夫人慌了,连忙唤道:“宝玉快回来,我还有话说呢!”那时宝玉已走出门外,王夫人顾不得什么,也追了出去,口中还喊道:“宝玉快回来!”不知宝玉回来与否,且听下回分解。